“首先,我会闭上眼睛,让面料告诉我该怎么做。”在谈到自己的设计流程时,今年 77 岁的三宅一生这么说。
上个月,他刚刚在东京国立美术中心举办了自己的半世纪回顾展。现场发言里没怎么说过往的事,倒是提起宫城县白石市有个手艺人给他寄来一份和纸样本,他试着把它做成了夹克。
”都不会皱!”他兴奋极了。
皆川魔鬼子(Makiko Minagawa)第一次见到三宅一生,是在 1971 年,三宅工作室刚成立。这一年,距巴黎五月革命结束刚 3 年,距美国嬉皮运动的先锋、摇滚乐手 Janis Joplin 和 Jimi Hendrix 去世刚 1 年。那次会面皆川本来是为了咨询移居伦敦的事儿,不过结果和预料得有点不一样——皆川从此变成了三宅一生品牌的面料设计总监,而且到现在已共同走过 45 年。
在他们相遇前的 5 年时间里,三宅一直泡在西方:在巴黎时装工会学校学了一年高级定制,给姬龙雪和纪梵希做过 3 年助理,1969 年到纽约后又师从极简主义设计师杰弗里·比尼(Geoffrey Beene)一年。
这 5 年洗礼,让他得出了两个贯穿终身设计理念的结论,与后来川保久玲、山本耀司在 80 年代被西方世界归为“Japan shock”的原因类似。首先,是质疑西方那种“由外向内”的设计传统——把面料铺在人体模型上,然后通过裁剪、缝制和褶皱等方式雕塑出理想的女性线条。相反,三宅更认可传统和服“由内自外”的处理方法,先考虑身体与衣服间的关系,认为布料是人的“第二肌肤”(second skin),应“一块布成衣”(One piece of cloth)。
其次,是受到五月革命、嬉皮运动中自由平等精神的感染,更清晰地认识到时尚圈中的“西方审美决定论”是需要改变的;比起为一小群富人做高级定制,他也更希望从成衣设计(prêt-a-porter)出发开始探索“普世着装”(Universal Clothing),希望创作出像 T 恤、牛仔裤这样任何时间、地点都能满足人们需求的作品。
这是三宅自我设计语言成型的开始,不过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核心,都是面料。因为“用一块布成衣”,类似和服的制作原理:你很少看见和服的样式有多大不同,所以需要通过探索印染、纺织方法等不同面料工艺,让其呈现更丰富的装饰效果;在这个大框架下再去谈“普世着装”,也意味着设计师需要去了解不同文化在面料工艺上的根本观念和方法。
在 1971 年这样一个工作室刚在日本成立、三宅设计理念急需落地的时刻,皆川魔鬼子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如果说二战前纺织服饰业在日本的重要性还形同今天的半导体和汽车产业,那到 60 年代,絞り(音shibori,靛蓝染色技术)等古老工艺就已近乎灭绝了。日本公众追捧的都是 Missoni、Prada 和 Gap 这样的西方名牌,甚至连铁路都没有修到絞り的故乡——爱知的有松町和本州岛的鸣海。
难得的是,刚从纺织专业毕业的皆川,恰恰来自京都硕果仅存的一个传统面料工艺世家:祖父专攻丝绸和服的手工涂染,父亲则专为日式屏风设计面料。而且她还和三宅一样,是个喜欢从传统面料入手,挑战高难度新事物的人。
“和三宅工作就像进行一场关于‘禅’的对话。有天他忽然说‘冬天里的白’,就这么一句。我就开始猜想,冰雪的白?盐池的白?朝鲜李氏王朝的白色青瓷?一般这种对话马上会有答案,但那次我花了一年时间想这件事,从为纱线选择原材料开始。”三宅工作室每次都是这样,从创作最初的面料小样到最后成衣可能要花 2 到 3 年时间,期间工作室所有成员一起打磨想法。
1971 年三宅工作室面世的第一个秋冬系列,就在西方时尚圈搅起了波澜。最常被谈论的作品《纹身》(Tattoo),正是由皆川创作的面料。这是一条浅棕色针织连衣裙,用日本传统技法把 1970 年刚去世的两位年轻美国摇滚乐手 Jimi Hendrix 和 Janis Joplin 印在背部,仿佛是在向嬉皮运动的精神领袖致敬。现代摇滚和传统纹身的交错,青年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碰撞,让人耳目一新。
美国面料设计师 Jack Larsen 评论说,“三宅和皆川在面料制作技巧、色彩选择上沿袭了日式传统,常用絞り、にしき(音 nishiki,织锦)等手法,颜色偏冷淡、无强烈对比;但在面料的选择、最终光泽度及松紧度的处理工艺,以及生产成本的控制上,又非常现代。”可以说,是从面料入手在做东西文化的融合。
从 1981 年起,三宅开始觉得单纯只考虑日式和服的做法比较有限,应该从日本扩展到整个东方世界,因此找了一些设计师去危地马拉、巴厘岛、印度和西藏发掘当地传统技艺,然后改良成适用于大规模生产的手段。皆川也是其中一个,在 1983 年去了印度。
“这次旅行对我影响太大了。我看到当地匠人的精细技艺、细腻手工,以及印度政府推行的手工艺保护措施,就回想到日本的情况。当时日本发展正是迅速的时候,工业化大规模生产急速推进,全国都是轰轰作响的生产基地。我确实因此减少了很多困难,在处理人工合成纤维时也很有乐趣。但我不想遗忘自然材料和技法的魅力。”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 1984 年,三宅就开始提倡在现代着装中融入传统印度面料,并因此成立了分支品牌“ASHA”,还在巴黎和东京分别办了两场关于印度手工织造工艺的展。
进入 90 年代,工作室此前在传统面料工艺和新技术上的探索投入带来了“质变”。30 年前那个“普世着装”和“一块布成衣”的梦想不仅转化成了现实,而且成了三宅一生品牌最具标志性的两款经典系列。
“打褶”(pleating)是工作室从 1988 年就开始研究的技术,到 1993 年以“Pleats Please Issey Misake”这个系列亮相。这种制法是先剪裁出比正常尺寸大的衣料,然后用机器打褶、加热固定,让原本二维的面料立体起来,沿袭了日本传统中面料与肌肤间“留白”的传统。这不仅增加了结构性美感,张弛灵活,而且还开拓出一个新思路,即面料也可以定义一件衣服的形态和功能。
紧接着在 1998 年,“一块布成衣”也通过与面料工程师藤原大的合作以 A-POC (A Piece Of Cloth) 项目的形式实现。制作全程均为电脑控制,直接从一条线开始,一次性完成布料、质感和成衣等所有流程。
到 1999 年,三宅一生退居二线,一直站在幕后的皆川也有了自己创立分支品牌的想法——不过做的还是那件事:发掘传统面料手工艺和现代生产技术的结合点。
如果你来到东京都港区南的青山,在三宅一生品牌旗下的 6 个精品店、11 个子品牌中,就能找到皆川魔鬼子的 Haat。“Haat”这个词在英语中音同“heart”(心),在印度语中意思是“集市”,词形上又与印度语 “Haath”(手)相近——“我们可以巧妙改变生产技巧和流程,甚至利用机器纺织,让创作者的手温延续下去”。
Haat 也因此成为三宅子品牌中最深挖传统工艺的一个。比如 2014 年春夏的 Ultimate Black 系列,极度饱满的黑色是由江户时代的一种染色工艺创制出来的。“在日本,这种黑色只用在正式场合,比如婚礼或葬礼。我们有位手工艺人说,这种技法是因为他祖父不小心把蛋白溅在了黑和服上,结果发现其中的蛋白质和染料产生了化学反应,使得黑色更黑。我们就把这种传统技艺转换成了新的化学手段。”
还有一次,皆川看到 Roomba 吸尘器里的灰色毛毛团,觉得灰得正好,就去有机棉纺线的作坊收集了一堆废料,请日本东北地区的传统纺织工帮忙,做成了一种极度柔顺的围巾。这些围巾从 2011 年起就成为了 HaaT 系列的一部分。
去年,皆川因在面料方面的创新被 Metropolis 杂志评为 2015 年 6 位建筑和设计领域变局者(Game Changers 2015)之一。
黑色部分与黄色部分是用两种不同扎染技术染制
老搭档皆川忙活的这段时间,三宅其实也没闲着。他在 2007 年近 70 岁时成立了一个 Reality Lab,专门研究环保面料,随后发布了用回收聚酯纤维做的 132.5 系列,以及和意大利公司 Artmide 合作的 IN-EI Lighting 系列。
现在回过头来看,为何一辈子都如此执着于面料工艺?用皆川的说法:“坦白说,手工工艺成本更贵了,但改变其实只有一点点。用喷墨的话黑色浅一点,京都手工做的更饱满些,就这么点差别。”但她觉得这奢侈的一步迈得值得,因为“我有责任让这些手艺流传下去。”
三宅呢?“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人本身和人的形体。没有什么比衣料更贴近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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