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货是阿里之痛,也是中国经济之痛。”2015年,因为假货问题,马云一次次站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向世界发声要“根治假货”。另一位电商大咖刘强东也频向假货“开炮”。刚在乌镇结束的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期间,刘强东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网上的假货,让中国的服装鞋帽品牌在与国外品牌的竞争中全线溃败,因此,他认为“假货不根除,中国难有伟大品牌”。
在制造业发达的东莞,今年再次刮起一场打假风暴。截至目前,公安部门已立案侦查侵犯知识产权犯罪案件150宗,逮捕175人,缴获假冒产品价值2.4亿元人民币。在查办案件过程中,作为假货产销极为重要的一个中间站———出租屋,不断刷新人们对它的想象。
当年,无数打工者来到有着“世界工厂”之称的东莞寻梦,廉价的出租屋为其提供了栖身之所。如今,掌握技术的不法之徒利用出租屋作掩护制假售假,规模之大和产业链之成熟,让人惊奇。
他们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当前真实处境是怎样的,舆论关注的假货是如何产销的?南都记者带着这些疑问走访调查东莞厚街、万江、高步、寮步等多个镇街,深度剖析假货与出租屋之间相伴相生的关系,以及破解假货问题的困难所在。
神奇的出租屋
2008年以后工厂订单减少,但小作坊没闲着,开始制造仿冒产品销往各地
近年频繁曝出的出租屋制假售假,一个比一个“夸张”,有人感叹珠三角地区出租屋之神奇。在那些成千上万的出租屋里,蓄积了超强的“制造力”。
据官方统计,截至2014年底,东莞登记备案的出租屋有28万多栋套,可容纳700多万人居住。出租屋管理部门表示,登记率九成左右。也就是说仍有部分出租屋,因各种原因没有登记。曾有东莞的政协委员估算,东莞的出租屋有200多万间。如此多的出租屋在镇街星罗棋布,低矮的出租楼“肩并肩”挨在一起,狭窄的小巷,蜿蜒曲折,贸然走入其中,如同走入迷宫。
早年,东莞的制造业刚刚起步之时,大量外资和外来务工人员涌入,本地村民们盖起厂房、出租楼,供企业使用以及工人居住,东莞租赁型的经济模式也由此建立。随着外来人口的激增,出租屋成几何级数增加。因为缺乏统一规划,出租屋依托工业区、大型工厂、交通要道择地而建,形成今天出租屋与工业区交织分布的格局。
数量众多,环境复杂,流动人口多,出租屋的管理至今都是一个难题。据东莞方面统计,近些年90%以上的治安刑事案件与出租屋有关,90%的消防案件发生在出租屋和三小场所(小档口、小作坊、小娱乐场所)。隐蔽的出租屋,租金相当低廉,住满了掌握技术的工人,因此,制假售假问题在东莞的出租屋里愈演愈烈,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东莞警方近期公布的案例,便可以看出出租屋“制造力”的强大。凤岗一处普通的出租屋作坊,半年之内制售3万台假苹果手机,销至全国20多个省市。寮步一处出租屋生产假冒小米、三星、苹果手机屏幕,同样销售到多个省份,案值2341万元,甚至惊动公安部。厚街、万江等地出租屋制售的假冒名牌鞋,动辄上万双,通过网络销售到台湾、美国……
南都记者分析这些案件,发现制假售假的产品类型与东莞各镇街产业布局高度一致,几乎是东莞能生产的各类产品,“出租屋”都可以仿冒。
李飞是寮步一家从事代工电子产品的工厂老板,他介绍,东莞是外向型经济模式,虽然各个镇街产业类型不同,但都是做来料加工、贴牌代工起家。大厂从外商那里接了单,然后把订单或某个工序分包给小作坊,小作坊再从大工厂里挖熟练技工……久而久之,出租屋小作坊就成了如同无数个向大厂输送养分的细胞。
订单多时,这些小作坊也是东莞制造力的重要组成部分。2008年以后工厂订单减少,但小作坊没闲着,开始制造仿冒产品,销往各地。“你可以说出租屋生产的是假冒产品,但质量不次,价格还便宜,适销对路。”李飞说,就出租屋小作坊来说,跟以前一样,做的还是订单,只不过下单的不是外商,可能是贸易公司或网店,是不是假货这个问题,其实从没想过。
有名的“外贸货”
“大家都知道我们卖的是假冒名牌,但还是来买,需求非常旺盛”
在东莞打击假货的过程中,厚街的假鞋案件不但量多,而且单个案件的规模也惊人。今年11月,公安部督办破获厚街“7·29”制售假鞋案,据披露,警方从由一对夫妇主导的出租屋制售假冒N B运动鞋犯罪网络中,共缴获假冒品牌运动鞋4 .5万双,涉案价值5989万元,是厚街历史上最大的假鞋案。
案情一发布,即广泛传播,但东莞本地人尤其是厚街居民对案件其实并没太多关注。“类似的鞋,在厚街寮厦村不有的是吗?”一位时常到厚街买鞋的市民说,每到换季,她都会到厚街和虎门置办鞋子和衣服,新潮质量又好,关键是便宜。
谈到假货这个词,东莞市鞋材协会会长方沛基认为,不能简单归结为假冒伪劣。他说,厚街的鞋子准确地说是仿冒,假冒别人的品牌而已,质量还是非常好的,与早些年温州鞋福建鞋等伪劣产品不同。南都记者在寮厦附近走访调查时也有此感受:鞋子质量和款式与商场的专柜货几乎没有差别,即便穿上脚,也很舒服。
“这年头什么都涨价,就是鞋价没涨,而且越来越便宜。”寮厦某知名鞋城的店主阿强告诉南都记者,他在寮厦从事鞋子生意20多年,以前外商的订单有时会剩些“尾货”,或是有瑕疵的产品,工人就会拿到寮厦销售,价格非常便宜。都是国际知名大牌的鞋子,一两百块就可以买到。当然,没有厂家授权,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违法,但当时没几个人有法的观念。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将工厂的“尾货”拿出来卖,逐渐形成规模,像一个集市。
“名牌鞋子,好穿又便宜,很快就传播开了,到现在还有很多内地人慕名而来。”阿强说,工厂的尾货不够卖了,市场需求太旺,人们不仅自己买了,还帮朋友带,甚至批发。一些头脑灵活的工人或以前只是给大厂做配套的作坊,看到需求如此旺盛,便开始自己生产“尾单”货,寮厦也就出名了。
前日上午,南都记者在寮厦的街巷内走访,几乎所有出租屋都挂着“外贸”、“尾单”等广告牌。阿强笑着说,现在的外贸货早已不是当年的“尾单”,都是骗人的,销售的都是作坊或小厂生产的仿冒品。早期仅是沿主要道路的出租屋做这行,现在小巷里到处都是“外贸鞋”。“经过几年的发展,仿冒鞋这行的规模确实有些恐怖,马云要打假,政府也要打假,身边已有朋友被抓,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做。”阿强说。
“大家都知道我们卖的鞋子是假冒名牌,但还是来买,现在我的网店每天一堆订单,需求非常旺盛。”阿强认为,有市场需求,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专家骂我们也好,警察抓我们也好,但你得把这些明知道假鞋还买的人也抓起来才行,否则假货永远不会断。”
假货躲上了网
没有打假之前,倩倩和朋友在一些大商场开专柜卖仿冒产品,如今转战到网上
厚街一家上规模的鞋厂老板郑总表示,早期大家都是做来料加工,外商来图纸,一开始还派技术员,一些材料或楦头(鞋楦是鞋的母体,是鞋的成型模具,鞋楦不仅决定鞋造型和式样,更决定鞋是否合脚,能否起到保护脚的作用)都得从国外进口。经过这些年发展,厚街造鞋的各个链条都很成熟,外商现在只需拿图纸过来就可以,所有环节都可以在厚街完成。
按照惯例,订单生产完,外商要收回楦头。但现在厚街的制造力非常强,各类大牌鞋子几乎都能做出来。郑总有家人住在香港,一旦国际大牌出了新款鞋,就立即去买回来交给厚街的工厂,工人经过拆解研究,很容易就做出楦头。至于所需材料,在厚街应有尽有。方沛基介绍,国际一线大牌C O A C H、香奈儿、爱马仕等,现在都使用东莞的鞋材,NIKE、阿迪达斯等更是厚街鞋材的常客。
楦头和鞋材与原版差距不大。出租屋作坊里的工人都是从大鞋厂里挖来的,机械设备也不差,所以仿冒质量并不差。郑总生产的仿冒鞋,基本都是批发给当地的货商,然后网上销售。郑总的工厂也接单,有些贸易公司和比较大的网店也会按照客户需求,向郑总下单。
海英是寮厦的一位网店店主,早先她在鞋城有档口,销售批发仿冒名牌鞋。因为近期打假风声紧,所以她关了档口,窝在出租屋里专心做网店。
南都记者前日走访寮厦村时,虽然已近中午,但很多沿街档口依然没有开门,有的只是在门口贴上网店二维码或网址,有些开门营业的直接贴出招牌,“拒绝零售请勿试穿”,老板在电脑前忙着处理订单,员工和快递员在门口摆弄一个个缠满胶带的包裹,准备发往全国各地。
在档口“尾单”“外贸鞋”的广告牌之上,有些破旧的出租楼外墙上出现崭新的巨幅广告:“网店装修,模特摄影”。海英说,现在大部分老板都把档口当成仓库,在出租屋里装上电脑搞网售,只有进货和发货时才来。一方面是因为打假,另一方面也是网购对实体店的冲击,加上租金也涨得厉害。原先沿街房一个月几百块,现在3500元。以前寮厦很旺,人很多,现在冷清了。大家都喜欢网购。
“对档口老板和鞋厂来说,也是非常欢迎网购的。”海英介绍,做服装、鞋子生意一个很大的压力是库存,一出现积压就得赔本,所以传统的门店经营压力很大。网购铺开后,拍好新款鞋或服装的照片发到网上,有多少订单就进多少货,赚得更多,库存压力也小。
鞋厂更是这样,每款只需做出样板给大家拍照就行,不用像以前每个号码都得生产出来,容易积压。有的甚至连样板都不用做,将买回来的原版鞋给大家拍照,等订单来了再生产。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网上销售仿冒产品,可以逃避打假。因为通过电商或社交软件售出的货物遍布全国各地,交易量分散,而且可以用不同人的身份销售,不容易留下证据。之前有人在档口里被查,交易单据、刷卡记录都被警方当做证据。所以,现在仍在开业的档口,几乎都不刷卡,也不开票据,上网之后,也是用别人的账号或银行卡转账。“假货上网,也算适销对路吧。”海英说,其他行业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在虎门做服装生意的倩倩,操作路数如出一辙。每年时装季,她都要去意大利,买回最新潮款仿造。倩倩说,她的下线基本都是通过电商或社交软件在内地销售,甚至都有代理。“像内地的一些省份,没有香奈儿、爱马仕专卖店,但大家穿名牌用名牌的需求强烈,又没那么多钱购买真品,而我们仿冒的东西,质量也不差,所以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
倩倩说,在广东没有打假之前,她和朋友甚至在东莞市内的一些大商场开专柜,销售这些仿冒产品,不过现在都转战网上了。
大厂从外商那里接了单,然后把订单或某个工序分包给小作坊,小作坊再从大工厂里挖熟练技工……久而久之,出租屋小作坊就成了如同无数个向大厂输送养分的细胞。
——— 寮步一家从事代工电子产品的工厂老板李飞
专家骂我们也好,警察抓我们也好,但你得把这些明知道假鞋还买的人也抓起来才行,否则假货永远不会断。
——— 厚街寮厦某知名鞋城的店主阿强
2015年,广东省公安厅开展“3+2”专项打击整治行动。其中“3”代表涉毒、涉黑恶和“两抢一盗”三类案件,是省厅规定动作:“2”代表自选动作,各地公安机关可选择两类当地比较突出的治安问题作为打击专项。东莞市公安机关将制售假冒伪劣名牌产品犯罪,尤其是利用互联网,跨区域、跨国境制假售假犯罪活动作为自选打击专项。
根据东莞市公安局通报,截至目前,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侵犯知识产权犯罪案件150宗,破案123宗,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253人,逮捕175人,移送审查起诉206人,缴获假冒注册商标产品价值2.4亿元人民币。
东莞制假售假犯罪主要集中在生产、销售假冒N IK E、A D ID A S、N E WB A L E N C E等品牌运动用品,假冒中华、双喜、黄鹤楼等品牌烟草制品,假冒潘婷、飘柔、海飞丝等品牌日化用品,假冒LV、G U C C I、M K等国际名牌皮包,假冒小米、苹果、三星等品牌电子产品。
制售假货的犯罪人员,反侦查能力较强,入刑难。犯罪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不断增强,生产、销售、仓储分离,同一地点存放的物品数量有限,案件难以达到刑事追究标准,只能作行政处理,影响打击效果。而且大量假冒产品是利用电商平台、Q Q、微信等社交软件销售,由于互联网售假打破地域限制,受害人可能遍布全国各地,给公安机关取证带来相当大的困难。
在查获的制假售假案件中,基本都与出租屋有联系。东莞警方称,东莞流动人口数量大,出租屋数量也大,有的房东对承租人信息登记不全面,疏于监管,有的承租人已更改但未更新备案。犯罪分子利用管理漏洞,在出租屋内组织生产侵权产品,并销售至周边商铺。由于城中村出租屋租金便宜,有的犯罪分子租用出租屋作为仓库,储存假冒伪劣产品,规避被查处风险。
出租屋制假窝点隐蔽性较强,发现难。从今年查获的案件分析,犯罪嫌疑人租用在城中村较为偏僻的独立出租房屋,大门紧闭,白天生产加工假冒商品,夜间包装出货,或白天休息晚上生产,外人不易察觉。
出租屋的管理问题,也引起东莞市主要领导的重视。12月15日,东莞市委书记徐建华调研东城出租屋管理时强调,出租屋管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平安东莞建设和老百姓的幸福感。他要求,管理部门要最大限度消除治安监控盲区。
专家说法
东莞市鞋材协会会长方沛基:仿冒是经济发展的阶段性产物
一些朋友投了几千万做品牌推广,效果不理想,又重新做回贴牌生产。
仿冒货侵犯了品牌厂商的知识产权,违法违规。但作为东莞厚街来讲,当前假冒货数量较多,这是经济发展的阶段性产物。身边的很多朋友也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品牌,希望通过品牌去创造更多的利益,但现在还不够强大。品牌的研发和推广是需要很长时间的积累和财力支持的,一些朋友投了几千万做品牌推广,效果不理想,又重新做回贴牌生产。
鞋子产业是朝阳产业,因为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走路要走路的鞋,运动有运动的鞋,需求是持久的。目前厚街的仿冒产品的质量不错,之所以存在这么多年,是因为有市场需求,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希望穿上价廉质优的“名牌鞋”。
但绝对不能因此,就不打击整治了。同时,我认为如果一味靠严打、抓人,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通过政府在行业发展、品牌创建方面给予支持,引导创建良好的市场机制,通过不断竞争,优胜劣汰,让企业和整个行业成长壮大起来。相信彼时假冒产品一定会销声匿迹,未来的厚街造鞋业一定高精尖。
西南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学院副教授康添雄:打假与地方经济发展并不相悖
从地方经济与整体经济关系来看,现在已经到了肃清假货的关键时候,特别是在互联网环境下。
从法律性质而言,制造、销售假货以及为其提供便利条件的,都属于我国《商标法》明确规定的侵权行为,都是不法行为,除了承担民事责任、行政责任之外,在情节严重的情况下,还可能要承担刑事责任。
就眼前利益而言,制假可以给造假者带来收益,甚至在带动当地就业等方面有一定作用,但是,这种收益不应成为地方保护的理由。地方政府不应靠假货来获得经济增长,这损害的是地方的整体信誉。长此以往,其他地方的人,估计就不敢与制假地做生意了。
从地方经济与整体经济关系来看,现在已经到了肃清假货的关键时候,特别是在互联网环境下。最近电商巨头刘强东对互联网假货的指责,以及马云聘请副总专门打假,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总之,打假与地方经济发展和长远利益,并不相悖。反而是有利于地方经济和整体经济的增长,正是基于此,国家立法者才会在立法中明确否定此类行为,并予以打击。
地方打假是正当行使行政权的行为,以工商局、公安等部门联合打假,相比权利人个案维权,其效率和效果更佳。就具体的措施而言:一方面可以集中力量打击制造源头环节;另一方面特别关注利用互联网手段售假,可派专人在各大电商平台进行定时不定时的检索、查询,也可以建立互联网地方举报机制。